2009年9月29日 星期二

記2009瑞士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 Ny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每年的四月,瑞士依鄰日內瓦湖的著名觀光小鎮Nyon都會湧入來自世界各地的紀錄片愛好者。小鎮裡飄揚的旗幟、林立的看板,上頭都標記著「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的字樣。在為期一週的影展活動裡,四個放映廳內共將播放超過150部影片,還有十幾場關於紀錄片與影展的論壇,酒會、派對、表演、展覽……等,各種節目令人目不暇給。

 而今年(2009)洽逢瑞士真實影展的15週年,但在影展將焦點鎖定在「真實電影」之前,影展本身其實已經有40年的歷史了。換句話說,正是在影展的第25屆時,才真正將自己定位為以「真實電影」為主的影展,並固定在Nyon舉行。


特殊的人文地理


Nyon是鄰近日內瓦(Geneva)的一個小城鎮,從日內瓦搭火車約15分鐘即可抵達。影展時節時,Nyon小鎮的旅館不是客滿,就是價格飆漲,單人房一晚的價錢約要3500台幣以上,因此許多人退而求其次,住在日內瓦的旅社每天通車往返。

這裡隸屬瑞士的法語區,因此法語也成了影展的官方語言。然而,由於瑞士特殊的地理和人文,影展依序使用的語言分別是法語、德語、英語、瑞士語。不再以英語為尊或視為第二語言,許多影片的字幕也都只有法文,展現了歐洲國家和亞洲國家對於英語相當不同的世界觀和立場。

因此在許多有趣的論壇上,例如在一場探討著瑞士一年有四百個大小影展的特殊現象,名為「Festivalite」(影展病)的主題,或是「何以我們要相信紀錄片是真實的」的主題論壇,即便現場借來了收聽同步口譯的耳機,耳中傳出語言也是從法文翻德文,德文翻法文;而影展的特刊,則是厚重的像一塊大木頭,裡頭分別是用法文、德文、英文撰寫的影片詳細資料。


關於「真實」的影展

瑞士真實影展共有兩個主要競賽單元,國際競賽今年入選了20部影片,分別來自16個國家;而新導演競賽(Regards Neufs)共有27部,台灣的許慧如的《黑晝記》和沈可尚的《野球孩子》就是入圍這個單元;而沈可尚的另一部短片《小城》則被選入了Tendance單元,這個單元較像是年度全球精選,皆以特別和有趣的形式講述公眾議題。

除此之外,約莫還有八個觀摩單元,包括焦點影人,瑞士精選…等等。但其中最有意思的,像是「第一步」(First Steps)單元,這是播放學生或年輕工作者所拍攝的紀錄短片,希望讓有潛力的創作者能藉此曝光,而獲得更多的拍片機會;而「真實的虛構」(Fiction du Réel)單元則是以形式大膽,揉和紀錄、劇情、實驗的跨界影片為主。在紀錄片影展中特別設置了「虛構」單元,也表示影展對於「真實」概念的開放和顛覆。

而事實上,真實影展正因為這樣的開放思維,使得影展充滿活力和新意,完全有別於一般人對於紀錄片的傳統想像,這和影展主席Jean Perret的品味概念有著深厚的關係。他曾在大學教授符號學與電影,自1995年開始擔任真實影展的主席,去年也受邀擔任台灣紀錄片雙年展的評審。


像是今年的「過渡真實」(Reprocessing Reality)單元介紹的是一位美國女性藝術家Susan Mogul,她的創作包含設計、文字、攝影,而她的影片也都是短片、錄像,也有拍攝戀愛生活、社區家居生活的日記電影,她戲稱自己是Personal Filmmaker,影展特別安排了一場映後座談,配換著投影片請Susan Mogul上台演講,講述自己創作的歷程和經驗。

在台上,Susan Mogul笑著說:「真實影展很棒,也非常大膽!當我接受到邀請的時候,想說不會吧!這是真的嗎?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邀請我當作專題導演的影展!」

而本屆真實影展的「焦點影人」有兩位。一是黎巴嫩夫婦Joana Hadjithomas和Khalil Joreige,他們以劇情片創作為主,風格寫實且疏離冷冽;另一位則是哈薩克導演賽吉‧德沃茲佛(Sergey Dvortsevoy),他的著名作品包括紀錄片《麵包來的日子》(Bread Day)、《雜耍家族》(Highway)、《Paradise》…等等,首部劇情片《圖班嫁給我》(Tulpan)則在真實影展的閉幕式中播映。(2009年的台北電影節也以它為焦點影人)

然而,無論是什麼單元,虛構與真實元素的挾雜,各種形式與創意的紀錄片在真實影展裡比比皆是。像是頗獲好評的的《Cooking History》,以食物和烹飪切入歐洲歷史中的各大戰爭,片名的雙關語意味著從食物去理解歷史,也有反戰的意味,這部紀錄片幽默搞笑卻不失深度,其中也有許多設計和演出的橋段。



而另一部《昆蟲的聲音》(The Sound of Insects: Record of Mummy)改編自真實日記,講述一位欲自殺者前往森林,要在森林中餓死自己的故事。影片全片用主角的視角取鏡,配上口白自述日記,重現當時的情景。



《Demain, Les Chiens》 (Yellow Dogs)則是部講述戰爭殘酷的影片,影片利用演員們演出,採用第三人稱旁述,而當影片進行到某些時刻時,不管演員們現在正在做些什麼,每個人馬上就會像木頭人一樣立即停止不動,縱然身體會微微搖晃,但這仍是表現「時間流逝」一種極有創意的大膽手法;韓國也有部影片《Re-Search》,以類似廣告的手法在全白色的空間下,安排一位上班族女郎從起床、打卡、上班、午餐、工作、下班的日復一日,並利用抽象的聲音和視覺表達現代人工作生活的枯燥乏味和無奈,概念和手法都相當新穎。

也由於影展強調抽象的「真實」概念,因此許多紀錄片片不只是關乎「現實」,或是我們所熟知的去挖掘歷史、去照顧弱勢者、探訪被攝者,更有許多創作者是利用「虛構」的手段設法重現過去,以及表達主觀所認定的真實。

在真實影展裡,沒有美學的設限或束縛,家庭電影、私電影、日記電影,或是歷史題材、網路遊戲、文化差異…等等,各式各樣的影片並存。充沛的活力和廣泛的選片視野,成了影展最吸引人的特色之一!


市場展

「市場展」則是真實影展的另一個重點。由於瑞士正處在歐洲的樞紐位置,再加上語言的多樣性,使得真實影展的市場展幾乎可以說是歐洲紀錄片工作者的兵家必爭之地;在2008年時,市場展共有來自35個不同國家,超過700人到此來交流。紀錄片工作者來此尋找資金,而許多世界各國的公共電視台、投資者也會受邀至此。

參加市場展除了須具備影展所規定的企劃書、影片Demo短片外,還須繳交100歐元的報名費。每天都有早餐圓桌會談、一對一對談…等等,視不同會談方式而有不同的規定。投資者們經過面談和審議,將決定是否投資這部影片。

而真實影展也和波蘭華沙影展(Planete Doc Review Warsaw)、捷克伊赫拉瓦影展(IDFF Jihlava)、德國萊比錫影展(DOK Leipzig)、丹麥哥本哈根影展(DOX Copenhagen)…等五個影展,共組了一個名為「歐洲紀錄片同盟」(Doc Alliance)的組織,提供資金給紀錄片工作者,若幸運獲得投資,完成後的影片將可以在這五個影展中輪流播出。

這透露了歐洲紀錄片的產業,其實是以全歐洲,甚至以全世界作為市場對象的。許多影片的質感、製作規模都非常驚人。以此次影展中播放了一部講述美國媽媽選美比賽的《超級媽媽》(Super Mom)為例,在座談時發給了與會觀眾該片的預算表,這部紀錄片的總預算高達334,000歐元(約一千六百萬台幣),但這其實只是一般規模而已。


在影展中也有個意外的感人小插曲。台灣的公共電視(PTS)因為是首個投資比利時紀錄片《我的神父爸爸》(Persona Non Grata)的電視台(投資25,000歐元),在映後座談時公視的馮賢賢總經理因此特別被請上舞台致謝,台灣在國際上的能見度也藉著文化的投資而有了曝光和提升。

影展的每個細節和特色,其實在在反映著主事者對於影展與紀錄片的核心想法和思維。由於真實影展強調市場交流,也極力促進紀錄片工作們之間的互動,因而特地請工程師設計了一套名為ReelPeek的資料庫系統。只要進到影片的借閱室裡,向工作人員索取帳號和密碼,在電腦前坐定位,輸入關鍵字,就可以在Apple電腦上觀賞影展所有的參展影片。

透過這個系統,對影片有興趣者不僅可以直接發送email給導演交流意見,導演也可以得知每天有多少人點閱了自己的影片。在這兩層樓約30台電腦的借閱室裡,常常必須要預約才有位置;在影展的辦公室內,也替參展導演們和媒體記者、策展人設有個人信箱,方便交換資訊。


看電影

走在Nyon的街道裡,總會赫然發現了一個特殊的廣告立板。上頭寫著Nyon每年的四大節慶─電影、魔術、音樂、戲劇,依月份接續舉辦。真實影展是在4月23日至29日,為期一週,此屆影展總計約有30,000人次參與,這些活動成了Nyon小鎮的傳統,看電影、聽音樂、欣賞表演更是居民們的一種習慣

所以電影院爆滿的狀況時有所聞,特別是播映歐洲著名的紀錄片導演作品時更是常常如此。在影展時,單場的電影票價是14瑞士法郎(約430元台幣),而學生、退休人員、失業者則是優惠價11瑞士法郎(約340元台幣),影展也有販賣一天以及全程的觀影證,約為1100元台幣和4300元台幣。這個價格若以瑞士的物價來說並不昂貴,以當地的麥當勞為例,一份套餐的基本價是400元台幣。

雖然真實影展的主要服務對象仍以紀錄片工作者為主,但鄰近的電影學校,也把參與影展當作一門重要的學習課程。像是蘇黎士的電影學校就有老師帶著學生們來參加影展,並且固定在每天的下午兩點於影展酒吧(Bar du Réel)開講上課。根據影展的官方統計,此屆共吸引了1685位學生來參與,展出的影片來自44個不同國家,總計152部。

而此屆適逢影展的40週年及15週年。為了慶祝和紀念,真實影展特別邀請全球40位知名的紀錄片導演,包括美國的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日本的河瀨直美…等人,每人拍攝一部由三個鏡頭所組成的小短片(約三分鐘),名為「Haïkus」系列(意即日本的「俳句」,類似俗稱的影像詩),表現作者對於世界的看法與觀感。

每部「Haïkus」隨機的在電影正片開始前,接續在影展片頭之後播出。而真實影展的片頭也非常有趣,將各參展作品中的人物畫面依序剪接在一起,並擁有數個版本。因此每次觀看的片頭,都是不同的組合,給予觀眾極大的驚喜和樂趣。




頒獎


真實影展最後一天的傍晚場次,不僅是閉幕式,也是頒獎典禮。依照過往的經驗,若沒有邀請函,可能必須提早一小時半去現場排隊。果然,隨著時間的逼近,有越來越多的人潮湧現,大家都為了一賭頒獎典禮的盛況。



可惜的是,《黑晝記》與《野球孩子》都未能代表台灣得獎;而影展中最出風頭也最獲好評的,當屬奪得了三個大獎的《一位女子與五隻大象》(The Woman with the 5 Elephants)。這部影片從一位講述年老的女翻譯家,因為自己曾遭逢戰爭的緣故,因緣際會成為了翻譯家,她熱愛杜斯也妥夫斯基的五部文學鉅作,而把它從俄文翻譯成德文,而作品裡的字字句句,也成為她賴以維生的生命哲學。影片試著從女翻譯家的生命史,回溯不堪回首的戰爭與歷史,展現了生命的堅毅和力量,極為動人。

而另一部精采的作品《Cash & Merry》則獲得評審團推薦獎。這部利用小DV拍攝的紀錄片包含了許多偷拍、晃動、失焦的畫面,主要講述男主角不惜以金錢為代價,要和奧地利女子結婚,以換取奧地利的居留身分證(歐盟申根),過程中發生許多荒唐、詼諧、有趣的情況,而這正是發生在奧地利和馬其頓的真實情形。

最終,瑞士真實影展共約頒出了約10個獎項,包括青年評審團推薦獎、人道精神獎…等等,這些獎項的獎金約在10,000至5,000瑞士法郎之間(35萬至17萬台幣);而國際競賽類的首獎,由加拿大的影片《Encirclement - Neo-Liberalism Ensnares Democracy》奪得,獎金為20,000瑞士法郎。(詳細得獎名單可見影展官方網站)

但,以真實影展和歐洲紀錄片產業的規模來說,這些獎金並不多(在台灣各類大小的影像比賽的獎金更多,也產生了拍10分鐘短片獎金高達80萬、50萬的怪異現象),獎項的鼓勵與肯定意義其實更大於實質,紀錄片工作者們也把得獎視為殊榮和驕傲(也表示獎金並非是下部影片能否續拍的關鍵);而真實影展也早已和歐洲其他地區的戲院達成協定,得獎的作品將會在蘇黎士的戲院或巴黎的MK2藝術電影院放映…等等。


職業與志業

這趟真實影展之旅,令人大開眼界,內心也受到極大的衝擊和震撼。不只是見識到了歐洲紀錄片的創新和多元、影片的規模和資金;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積極推展紀錄片的努力和用心,以及看待紀錄片的方式和態度。

這像是一種根深蒂固、極其自然的心態。彷彿無論身處哪一方的誰(投資方、工作者、觀眾),都將紀錄片視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資產。

電視台願意以投資的心態(而非補助),投入大筆金額幫助優秀的影片完成;紀錄片工作者們則會利用各種機會,積極地找尋下一部片的拍攝資金,不僅將紀錄片視為職業,也像志業一樣的熱情投入;觀眾也認為紀錄片是好看的,並接受紀錄片可以是一種創作,願意花錢買票支持。

產業的型態和鏈結正是因此而成形了,這是身處台灣或亞洲的我們所難以想像的。一個國家紀錄片產業的進步,代表的不只光是經濟上的意義,更包含著一份國家對於藝術、歷史、文化、社會現狀的重視和珍惜。

相對來說,台灣對紀錄片普遍的觀念仍停留在,紀錄片就只是以少少的資金拍攝完成的作品,仍然以短淺或便宜的眼光來看待,像是某年舉辦的台灣紀錄片雙年展就曾因為擔心觀眾不捧場,而象徵性地將票價定為10元。長遠來說,這對整體環境其實沒有幫助。

或許,唯有當我們改變對紀錄片固有的偏見看法,不再認為紀錄片是簡單、貧苦、便宜、無須投資,或是紀錄片就是沒有辦法賺錢、不能賣錢的想法時。鬆開這些台灣紀錄片宿命般的緊箍咒,紀錄片的環境或產業條件,才能有真正變好或成形的一天。

上述想法,同時也是參與了瑞士真實影展後,看見歐洲紀錄片產業的發達後,所帶來的深深刺激和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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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真實影展:http://www.visionsdureel.ch

Susan Mogul:http://www.susanmogul.com
(內有小短片可觀賞)


此文得以完成,感謝K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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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紀工報‧第十一期」:http://docworker.blogspot.com

建議閱讀:【瑞士真實影展】訪問沈可尚導演,談Visions du Réel參展經驗(整理/林澤希)
http://docworker.blogspot.com/2009/09/visions-du-reel.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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