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5日 星期五

記2010瑞士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 Ny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這是我第二次,也是連續第二年參加瑞士真實影展。從日內瓦機場下飛機後再轉搭火車,約莫20分鐘就可到達Nyon這個靠近日內瓦湖邊的小鎮。一出車站,我便看見了熟悉的看板和標誌,上面寫著Visions du Réel以及影展日期的簡單訊息。 

這個以紅色為底、白色字樣的看板,以及小鎮裡飆揚的旗幟,其實都和上屆長的一模一樣。影展不會在固定且無法更改的大型宣材上加註年份以及特殊的字樣,讓這些東西可以每年使用。淺而易見的是,這說明了一個持續性的固動活動,由同一個單位來策劃的重要性,以及影展是具有遠見的,早已有了一套系統和規矩,每年在這樣的規劃下進行,便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浪費(試想,台灣許多活動都製作了大量的路旗,卻只能使用短短一段時間)。

而和上屆經驗的不同的是,此屆路上的行人明顯較少,不復以往熱鬧。原來是影展舉辦期剛好遇上了冰島的火山爆發,使得歐洲的航空交通完全癱瘓,許多影人也被迫取消參展的行程。



真實的視野 


Visions du Réel譯成中文,有「真實的多重視野」的意思,這也是真實影展的精神和主題。事實上在Nyon這個小鎮,在40年前便擁有了影展活動,是真實影展的前身,然而這個綜合式的影展雖然舉辦多年,卻總是平淡無奇,無法擁有自己的特色。直到1995年開始,原先在盧卡諾影展擔任紀錄片單元策劃的Jean Perret開始出任Nyon影展的策展人,為了挽救影展的頹勢,力排眾議將影展改名為「真實影展」,才逐漸發展出自身的特色。 

許多人直覺上認為「瑞士真實影展」是紀錄片影展,但Jean Perret總會正經地強調:「不,我們不是紀錄片影展,在我們的影展名稱中沒有紀錄片這三個字,我們是真實電影的影展。」 

而這份「真實」的真正意思,不在於影片的形式或內容,也不是打破虛構與真實的框架,而取決於一種「經驗」和「感受性」,即一種「來自於身體的直覺」。Jean Perret曾說:「看一部紀錄片前,什麼都不需要準備。」他相信靈感,並提倡觀影經驗裡第一時間的直覺以及對美感的直觀感受。 


這樣的思維,使得影展具有前衛的色彩,並將紀錄片創作帶到另一個層次上。因而在影展中,總是充滿著各種生猛、具有高度原創性、打破紀錄片和劇情片間界線的電影作品。各種類型或具有實驗性質的影片——包括實驗電影、影像詩、日記電影、家庭電影、調查報告、史詩影片或是支離破碎的影像故事,都被真實影展包含接納。這樣的策展概念和視野,使得真實影展成為目前世界上最重要的紀錄片影展之一。 

記得在旅館吃早餐時,有位老先生說了他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來看影展,當時的場次表是手寫的,觀眾還必須到辦公室去等候影展公佈場次表,才知道接下來播映的是什麼電影。但這16年來,真實影展在穩定的發展中,規模越來越大,國際聲望也日趨提高,除了映演之外,更加入了論壇、工作坊、展覽、市場展、創投會議(Pitching du Réel)等各種活動類項,穩固地茁壯著。


競賽單元 

影展的單元每年幾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動。此屆國際競賽單元(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共有20部入圍作品,我對於芬蘭和瑞典合製的《桑拿人生》(南方影展取為《男子漢三溫暖》,Steam of Life)情有獨鍾。這部影片以男性為對象,並拍攝芬蘭專有的桑拿浴文化(Sauna),表面上記錄男人洗桑拿時的點滴步驟,但真正的重點在於洗桑拿的原因,以及彼此間的對話和神情。 洗桑拿彷彿一種療傷。這些多是勞動階級的男子漢,赤裸的身軀中所傾吐的,不是相互打屁鬼扯,而是一句句來自內心最深層的寂寞、懊悔、孤獨、茫然與深情。導演拍出了堅毅的男子漢柔軟、脆弱的一面。片尾打上獻給為生活勞動的芬蘭人們的字卡,道盡了男性不為人知的辛酸。此片最後也獲得了5,000瑞士法郎的 Interreligious Jury獎。

 

而伊朗裔年輕女導演Sanaz Azari的《日安,伊斯法罕》(Salaam Isfahan),拍攝伊朗首都德黑蘭附近的小城伊斯法罕,隨著德黑蘭一日日步向總統大選的日子,這個小鎮將變成什麼樣子?導演以「能為你拍張照嗎?」的問候語隨機與路人攀談,並將攝影機架設於日常生活當中。隨著選舉一天天的逼近,小城的氣氛也日漸改變,當選舉結果出爐的那刻,許多人高喊著「反獨裁!」影片藉由平靜的鏡頭和觀察,拉出一道道人民與政治關係的巧妙隱喻。此片最後獲得了 Nyon市民代表選出的觀眾獎(Audience-Award of the City of Nyon),有10,000瑞士法郎的獎金。 

最終獲得20,000瑞士法郎大獎的,則是Michael Madsen的《核你到永遠》(Into Eternity)。影片的開場,導演自己拿著火柴在黑邃的地洞講述故事的源起,在芬蘭的某處進行著一個龐大的地道工程ONKALO計畫,他們要把十萬年都無法自然溶解核廢料掩埋在地洞中,將這些有害物質與任何生物阻隔開來。為了預防十萬年後有人誤挖洞穴,並開始設想著以各種方式標示警訊,但我們真能永遠的埋藏它嗎?這部影片以冷調的影像敘事和強而有力的事實陳述,佐以深度的主題,帶領我們去思考人類本身以及其須面對的問題,頗具詩意,也充滿省思。

 

如果說國際競賽類是以製作品質、主題深度、大型製作、專業導向的影片為導向的話,那麼新導演競賽(Regards Neufs)單元,則強調著創新的形式、創意的拍攝觀點和方法。往年台灣曾有作品獲得過此單元的首獎,像是楊力州的《我愛080》、吳汰紝的《再會吧!1999》,而黃庭輔的《黃屋手記》,許慧如的《黑晝記》、沈可尚的《野球孩子》都有入圍過。遺憾的是,此屆並沒有台灣導演入圍。

《失憶日記》
此單元的首獎,給了捷克學生導演Viera Cakanyova的《失憶日記》(Alda)。這部影拍攝了一位阿茲海默症患者的生命狀態,她將自己的症狀稱為「Alda」,導演交給她一台攝影機自拍自己的生活,也從旁側拍,並透過停格、快轉、回帶的表現方式,呈現記憶的非線性狀態。但事實上,這部影片是先訪談失憶症的人,再由演員按照劇本演出的,也就是說這部影片混合了虛構和演出的元素,導演企圖討論「記憶」的本質,以及捷克人民心中對於「共產記憶」的印象。她表示拍攝此片時沒有特別考慮類型,只是想著該如何呈現自己想說的,並認為這種形式和內容是相互吻合的。

瑞士女導演Jacqueline Zünd的《晚安,我不睡》(Goodnight Nobody)也是另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影片。影片探尋四個不同國家的失眠者,他們因為各自的原因無法在晚上入睡,並各自有著排解夜晚時間的做法。這部片並非失眠症的病理解析,而是企圖透過捕捉人們細緻的行為、動作、言談,去表現人的狀態和思想。此片最後也獲得了George Foundation所提供的最佳新進電影,帶走了10,000瑞士法郎。(上述影片在2010台灣的紀錄片雙年展和台北光點所策劃的「真實的展演」、南方影展都有播出。)

 本次影展共有10個獎項,在最後一天的頒獎典禮中頒發,典禮簡單卻隆重,並在頒獎的流程中安插了影片播映,包括幾部加拿大電影局(NFB)的手機影片計畫短片,以及本次影人工作坊Alan Berliner的短片,讓典禮熱鬧且充滿趣味。


影人工作坊(Atelier)和「過渡真實」(Reprocessing Reality)

這是我最期待的兩個單元。影展每年會邀請兩位重要的電影工作者參加「影人工作坊」和大家分享創作的歷程,而「過渡真實」則是邀請跨界的影像藝術家。像是2009年時邀請了哈薩克導演賽吉‧德沃茲佛(Sergey Dvortsevoy),黎巴嫩影人夫妻Joana Hadjithomas和Khalil Joreige,以及美國藝術家Susan Mogul。 

而此屆則邀請到中國紀錄片工作者吳文光和美國電影工作者Alan Berliner,還有以自拍為主的英國藝術家Tracey Emin。 

吳文光是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先驅及代表性人物,也是獨立製片人、作家和戲劇舞蹈劇場製作人。他1980年代在中國電視台裡拍攝官方宣傳影帶,但對此感到厭惡,後來借了攝影機拍攝了在北京不得志的年輕藝術家們,完成了《流浪北京》(1990),摸索著紀錄片是什麼,後來也陸續完成幾部重要的紀錄片,像是《我的紅衛兵時代》(1993)、《四海為家》(1995)《江湖》(1999)……等等,2000年之後開始了從事中國紀錄片的推廣和培訓運動。他早期受到受到美國直接電影大師懷斯曼和日本的小川紳介影響很深,但隨著自己在國際上的成名以及壓力,他漸漸反思紀錄片的意義,並開始將鏡頭轉向自己、轉向內在,鼓勵紀錄片應該「私有化」,從私影像當中找尋真實,並藉此真實的面對自我。這次影展放映了他的《操他媽的電影》(2005)、《治療》(2010),以及他在中國草場地工作站所培訓的農民和學生所拍的紀錄片。


【2010瑞士真實影展片頭】
   

Alan Berliner是美國著名的電影工作者、也是裝置藝術家。他的作品都和他的家庭及個人背景息息相關,特別的是,他的創作素材都來自於自己的收集文件以及家庭照片,他曾大量收集被丟棄的膠卷、以及各式各樣的聲音,他甚至擁有自己的膠卷、聲音資料庫,並以不同的顏色分類,這也是他最著名、最獨具風格的特色。許多同樣的檔案影像畫面在他巧妙的剪接下,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和意境。這次真實影展甚至特別擷取了他影片中的某一段做為影展的片頭。

他的重要作品有《The Family Album》(1988)、《親密陌生人》(Intimate Stranger,1991)、《無人可管》(Nobody’s Business,1996)、《甜蜜聲音》(The Sweetest Sound,2001)、《絕對清醒》(Wide Awake,2006)…等等。他的作品總是圍繞在自己的週邊,包括了家人家族(自己的姓名)、與父親間的關係、晚上失眠的痛苦……。對他而言,「剪接」是他在製作電影環節中最享受、也最能發揮創造力的過程,我們可以稱他是一個運用檔案影像的能手,一個資料庫迷,一位收集狂。但他的視野和創意力,不只完全體現了「想像力」這三個字,更總是讓影片命題與影像、聲音產生迸擊,引發詩意的聯想。此次由於冰島火山爆發,Alan Berliner本人無法到場,但影展仍別出心裁的以「視訊」的方式進行了一場精彩萬分的工作坊,在主持人的引導下,Alan Berliner無私地講述自己如何收集影像檔案,以及創作的歷程和困難,這也是影展中最令人難忘的一場活動。 

他在1980年完成的《City Edition》開場以報紙的印刷為主,接著以不同的影像展開了一場「閱報」的想像旅程。
 


1985年的《Everywhere At Once》則以舊資料畫面搭配音樂,帶觀眾一起到全世界各個地方踏行一遍。

 


其他影片 

另外也還有許多值得一提的作品。像是美國搖滾歌手Lou Reel拍攝自己年近百歲祖母口述歷史的短片《Red Shirley》;芬蘭紀錄片《David Wants to Fly》將大衛‧林區奉為偶像而展開拍攝,但卻發現了他背後不為人知的驚人秘密;羅馬尼亞的《B先生的藝想世界》(The World According to Ion B.)記錄一位流浪漢一夕之間成為知名拼貼藝術家的過程;法國導演Nicolas PhilibertI拍攝紅毛猩猩的《奈奈猩聲》(Nénette);討論人類文明與機器人的德國片《Plug & Pray》;以剛果素人交響樂團為主題的《金夏沙交響夢》(Kinshasa Symphony);還有12個藝術家以「性愛」為提,分別進行不同的影像短片創作,集結而成的《Dirty Diary》,這部影片內容極盡色情和大膽,甚至會令人作噁和反胃,在晚間播放時場內爆滿,但也有不少人中途離席,這也讓人見識到了瑞士對於藝術的開放度和接受度。本屆影展共播映了約172部影片


告別影展 

這次參加影展,心中對影展團隊有個特別羨慕和敬佩的小地方。無論是工作坊、論壇或是映後座談,主持的工作大多落在三、四位主要工作人員上(包含策展人),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明白他們不只熟悉影人影片,更對這些作品有著巨大的熱情和喜愛,總會在開場前先向觀眾簡單介紹影片,映後也會準備些許問題讓討論更能進入核心。而影人工作坊,則是完全照著流程走,一段訪談搭配一段影片,事實說明了這些深度的互動內容是經過紮實的討論和研究設計的。

第16屆的真實影展即在頒獎典禮劃下句點。典禮的最後,特別為策展人Jean Perre和市場展的總策劃Gabriela Bussman展開了歡送儀式,因為Jean Perret即將離開他工作多年的影展,前往日內瓦大學任教,瑞士的文化部長此時在台上致詞,他說:「十幾年前,我們對紀錄片懵懵懂懂,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現在因為有影展,我們漸漸明白了,感謝真實影展帶給我們各種不同觀看影像和真實的方式。若是我們有孩子跟著影展一起成長,這個孩子至少也16歲了,那麼未來我們也許不再需要向他們解釋紀錄片是什麼了,感謝Jean Perret和Gabriela Bussman!」此時現場每位觀眾都起立歡呼和鼓掌長達數分鐘,感謝他們多年來的付出與辛勞。

我在某個機會向Jean Perret問起離開影展的原因,他說:「我非常滿足影展的現況,也感謝影展帶給我的一切,但現在真實影展已經有非常好的架構,有好的節目單元、展覽、工作坊、創投,以及所有完善的機制,它已經能夠自己運行了,我想我的任務也結束了,在學院裡的教育工作對我是新的挑戰。未來我當然會回到Nyon來,並且很享受作為一位單純的觀眾,那是我的夢想和榮幸!」(真實影展也在影展結束後,由委員會宣佈了將由Luciano Barisone接任策展人,他曾擔任各大影展的選片人,也曾是義大利波波里國際紀錄片影展Popoli International Documetnary Festival的藝術總監。)

 步出典禮會場,天色早已昏暗。心裡在讚嘆和反思這次參加影展的點滴時,意外發現了柏油路上竟然印著白色的路標,上頭居然寫著「真實影展尚未結束」,白色的指標像是指引似的,領著所有人一起步行告別Party的會場。我的2010瑞士真實影展之旅,就在這樣熱鬧卻帶點感傷的氣氛下,劃下豐收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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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 Perret & Gabriela Bussman





※本文部分照片取自瑞士真實影展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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